書

這輛公車有股奇怪的氛圍，從我投下硬幣的那一刻起，整台車竟安靜得可怕，死寂塞滿了每個人的喉嚨，再從喉嚨瀰漫到車裡的每個角落，像瓦斯一樣，彷彿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葬身火窟似的。


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，剛從那群過度熱情的吵鬧朋友們手中逃脫，從那麼吵雜的地方，突然換到這輛安靜莫名的公車，坐在不甚舒服的皮椅上，好像突然聾了。


在等一個紅綠燈的時候，一位穿著破爛蘋果綠T-shirt的疑似流浪漢上了車，坐我前面聽著mp3的男人震了一下，他也穿著一樣的蘋果綠襯衫。


下一個紅綠燈，又一個背著大背包的男孩上車。


現在大家都不在站牌等車，流行趁紅燈攔車嗎？


男孩上車跟司機說要拿錢，蹲在司機後面的地板上把包包拉開，可是他拿出來的不是零錢，他從鼓鼓的背包掏出許多東西，一一排在地上：螺絲起子、鐵鎚、鋸子、很多條麻繩、一把包著報紙的西瓜刀、木球棒、還有一把鎗。


整車的人好像只有我感到驚訝，張大了嘴巴看著那男孩，其他人都定定地看著前方，根本進入了呆滯的境界。


車子突然一震，坐在我前面的襯衫男站了起來。


他直直衝向那把鐵鎚，讓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平衡感，接著……


「劫車。」他用平板而響亮的語氣將這兩個字清楚地傳到每個人耳中。


我還看到他用槌子敲了司機的頭，那聲音悶悶的，想必不是吹一吹就可以沒事的傷。


司機則是頭髮被染成了紅色，卻還是繼續冷靜地開車，只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。


襯衫男環伺整個車裡，卻不知為什麼愣住了。


將危險物品帶上車且沒投錢的小學生不知什麼時候跑來蹲在我腳邊，用他無辜的大眼睛看著我，還露出可愛的微笑。


「姊姊。」小男孩小小聲地用他稚嫩的童音叫我。
「嗯？」我皺著眉頭隨便回應他，眼神注意著那個宣稱他要劫車卻沒有下一步動作的男人。


※

在他宣稱要劫車以後，在小男孩叫了我一聲以後，在司機頭破血流之後，世界似乎停止變化了，公車繼續跑，男孩依然蹲在我腳邊用清澈的眼睛凝視我，襯衫男只是從坐變成站，並單手提著滴血鐵鎚的呆滯狼狽狀態。緊張的情緒都被長達兩小時的平靜沖走了，好像我現在按鈴就可以下車似的。


「姊姊。」正當我認真考慮按鈴下車的可能性時，小男孩拉了拉我的褲腳。


「坐好，」我把他抱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，微笑看著他「什麼事？」


「你知道你為什麼在這台車上嗎？」小男孩慢慢地用異常成熟的語氣將這個問號傳達給我。


聽到一個不到十歲的小朋友用著麼嚴肅的口氣問自己問題，我不禁認真思考我的答案。


「嗯……因為我想回家？」我找不到比這更適合的原因。


他搖搖頭並接著說下去。


「因為你將矛盾習以為常，」他將臉漸漸逼近，讓我感到壓迫而後退，但我實在想不通一個小朋友有什麼讓我好怕的「因為你對世界冷眼旁觀，因為你將腦內的奇怪異象當成地球般轉著、運作著。你想，我就實踐。」


「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。」我避開他的雙眼說著。


「你懂的，只是你一直都不承認，」他的語氣越來越自信，也越來越開心「你在這裡沒有夥伴、沒有朋友、沒有家人。」


「誰說我沒有朋友，我剛從朋友幫我辦的派對要回家！」我不禁激動地向他喊道。


「沒有。你自己也清楚，你只是在電玩店單獨又唱又跳了幾個小時，」他擺出一種憐憫的表情「你甚至不知道這班是什麼公車。」


「我清楚！我很清楚！我正要回家，家人在等我，不想再聽你胡言亂語，你走開！」我想將他推開，但雙手卻不聽使喚。


「家人？拿著鐵鎚的男人嗎？你連你爸爸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，你說你要回家？」
他站在椅子上，摸摸我的頭
「我並不是在攻擊你，只是讓你看清你該在哪裡，」他從口袋拿出一根煙嚼著「你放棄了一切，我們就來了。」


我全身都鬆了口氣
「我就知道，」我欣慰的笑了「我就知道。」


「只存在於這裡，」他右手食指按著我的太陽穴，凝視著我的雙眼「轉著。」


「只存在於這裡，運轉著。」我看著他瞳孔中的我，頹廢卻美麗著。


他的右手張開撫著我的臉頰，左手遞給我冰冷而溫暖的解脫，將他的嘴湊近我的耳邊，展出燦爛到刺眼的笑容。


「歡迎光臨。」